何英在这方面倒是诚实,他不假装偶遇,也不去扯那些弯弯绕绕,他整个人表现出来的意思就是:我就是得到消息,在这等你的。
“何先生怎么也有雅兴去 F 城逛一逛?”
宋荻野把拉杆箱往前轻轻一提,挡在了两人中间。
“毕竟四万块钱只消一夜便原封不动地归了位,还换得 800 元利息,”何英笑道,“换了谁,对于如此划算的买卖,第一反应也是把钱尽快用出去,不对吗?再说我去看看我未婚妻说过的那个她想回去居住的地方,很正常嘛。”
“纠正一下,不是利息,是车辆修缮的补偿金。”
宋荻野轻飘飘地打断他。
“换了哪里也没有这样的高利贷。”
这时,检票入站的广播响起,眼见候车队伍开始向着狭小的检票口鱼贯而入,宋荻野移开了她的箱子,朝何英做了个邀请的手势。
“既然来都来了,就请吧。”
宋荻野很少有这么心情舒畅的时候。
那种感觉像是一场压抑的解密游戏玩到了结局,所以酣畅淋漓。虽然座位等级不同的她与何英并不在一节车厢,但她在与何英“分道扬镳”前还贴心地跟何英打了个招呼。
“何先生,等会儿到站,记得在站台上等我。”
如此主动,何英反而有些不适应。
“对了,我发给你的视频你已经看完了吗?”
何英控制不住想提问的心情。
“看了。”宋荻野耸耸肩膀,“从视频的对话里能证明她在酒局过后没有遭受到什么不好的事,和我之前的猜测不符,也算是喜事一番,不是吗?”
她好像早就猜透了何英的想法。
“也许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真相一说,被父亲带到那些饭局里,背地里听醉鬼絮叨,还得强忍恶心赔笑,时间一长,换了谁都会心力交瘁吧。何先生,你是个聪明人。既然既定的事实不能改变,那还是就怀着平淡的心情,去看看她曾经生活的地方吧。”
言罢,宋荻野摆摆手,朝着与何英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。
这条连结 S 市和 F 城的高铁去年才投入正式运营。
非节假日的时候客流量很小,宋荻野有幸选到一个靠窗户的位置欣赏夹层玻璃外的无声电影,随着列车启动,城市化的景象一点点向后退去,道桥、公路、宛若地标般的一座座摩天大楼,那些曾经把宋荻野带到 S 市来的一切逐渐抽离,经过一段幽深的隧道,景色转化为山麓、田野与河川,宋荻野在刺眼的阳光中闭上眼睛,万事万物返璞归真。
不同于她的轻松,何英相对沉重。
难道事情真的就这样结束吗?
他跟着宋荻野去 F 城的目的不是游玩,是对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”的考量,但宋荻野如今突然一副不想再调查的样子让何英格外被动。他正烦着,某个热心红娘就打着电话大摇大摆地凑了上来。
“怎样?赶上了同一班车吗?”
得到肯定的回答后,小曼咯咯笑了起来。
“年轻人啊,把握好啊,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……”
面对这种没什么心眼但可能帮得上忙的人,何英一般有话直说:
“对了,曼小姐,冒昧地问一下,你和宋荻野认识有多久了?在这期间,她有交往过男朋友或是喜欢的人吗?”
“哦?”还沉溺于自己营造的磕糖氛围中,小曼只当何英是跟上去没讨到好处,所以开始调查宋荻野情史,于是她也配合地帮何英回忆起来。
“差不多两年吧,我和她同一批进公司的。傻呀!当然是没看到她跟男人交往过,所以才这么鼓励你啊!”
这倒是句实话,在小曼的印象里,宋荻野实在是太要强了,她从不以性别示弱,就算是换桶装水和拿大型快递这种领导默认交给男同事的工作,只要宋荻野在,她都自己做。
在从小生活在爸爸做饭照顾全家的家庭氛围里的小曼看来,宋荻野这样就是过得太辛苦,对自己太严苛了,所以她暗搓搓想给宋荻野找个男人,以缓解她的负担。
至于“找男人”,小曼的确跟宋荻野探讨过——
那大概是一年前发生的事,小曼有个留学回来的朋友组织了单身 party,于是她下班的时候热情地邀约了宋荻野一起参加。
结果宋荻野只是白她一眼。
“不了。”
不会看眼色的小曼觉得宋荻野可能是害羞,又软磨硬泡了一会儿,盛情难却下,不想让同事关系闹得太僵的宋荻野只好实话实说:
“我在老家有个喜欢的人。”
“哦哦?“小曼大惊,”那,那个人呢?他知道吗?你们在异地恋还是你在单相思啊?”
“那个人啊……”
宋荻野的眼神忽然变得惆怅。
这会儿小曼记起来了,当时宋荻野说的好像是,已经没联系了。可她还说,即使这样,她也会一直喜欢那个人。这样的用情至深让小曼现在回忆起来都颇为感动,她连忙把这个小道消息告诉了何英,并继续助攻道:
“虽然后来我都不敢跟她再介绍对象,但是小何先生哦,你是这几年来唯一出现在她身边的男性,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很有机会的……”
剩下叽叽喳喳的鼓励,还不如结尾那句“对了,我不姓曼我姓施”更吸引何英注意力,何英一水屏蔽。
此时,一个念头正在他的脑海里疯狂生长——宋荻野口中那个在老家的喜欢的人,就是“何英”。
高铁到站后,两人打车来到城区随便吃了个晚饭。
吃完宋荻野居然一点没有要尽地主之谊的意思,反倒领着何英就来到了闹市区的一处商业广场,朝他指了指一楼的三星级假日酒店。
“何先生,推荐你住这里,吃饭购物都方便。”
不知道情况的人,真的会觉得她是酒店的托儿。何英很无语,但眼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他还是配合地先去办理了入住。
等他房卡一到手,宋荻野便转身道别。
“何先生,今天你就先休息吧,”她很礼貌地朝他摆了个再见的姿势,“我还要去我妈的朋友那里接她回家,等明天下午,我再带你去城里转转。”
感情是真把他当成来旅游的人了,谁那么闲得慌,何英当即拒绝。
“反正来都来了,我也去看看你妈。”
宋荻野真不觉得自己的妈有什么好看的,但架不住何英一副“今天谁也拦不住我”的强硬态度,还横竖要包个慰问红包,宋荻野既不想收红包又不想得罪了何英,就只好跟他约法三章。
“那……等会你就说你是我老板吧,过来考察工作的,今天只是顺便来慰问员工家属。”她把自己给妈妈准备的 S 市特产塞到何英手上,“再把这个给她就行。”
因为害怕妈妈骨折后一个人在家不太方便,宋荻野在转钱的时候多给了刘阿姨一笔辛苦费,让她帮忙照顾一下妈妈,刘阿姨也是个实在人,想着两家反正离得不远,就干脆把宋母接到了自己家暂住。
等两人敲开刘阿姨家门的时候,刘阿姨的态度意外热情。
“小宋来啦,快进来坐!哎哟,好多年没见,怎么这孩子还越来越瘦了呢,外面到底不如家里是吧?你哦,一走这么多年都不回家的,我跟你讲,你妈想你的咧!这昨天你突然打电话说你要回来,你妈真的开心得一晚上没睡着呢!”然后刘阿姨瞥见了宋荻野身后的何英,于是更加激动地朝屋里喊,“哎哟喂,宋雨丽!你女儿把男朋友也一起带回来啦!”
虽然宋荻野花了很多精力去强调这个男人只是她的老板,但大家一同坐在沙发上时,被刘阿姨不断耳语的妈妈看何英的眼神就是充满欢喜。
“老板好,老板好,老板你这么年轻,是做什么生意的?我们宋荻野平时在公司表现好不好?”
语无伦次又没话找话的样子,像极了询问班主管小孩学习情况的家长。
“我们做生鲜配送生意。”
何英的老板架子倒是拿捏得很到位,他正襟危坐,十指交叉。
“小宋她在公司表现挺好的,所以我这次才准了她探亲假,顺便跟她一起来 F 城考察一下市场,正好也代公司来慰问一下她的家属。”
“哦哦哦,好好好,生鲜配送就是好。”
中老年妇女们虽然没听懂,但还是把头点得像鸡啄米,宋荻野觉得尴尬至极,连忙拉了妈妈回家。
她家和刘阿姨在同一个小区,老式的居民住宅总是连成一片,楼宇间间隔很近,用不了几分钟,宋荻野就搀着妈妈来到了自家居住的单元楼下。
但她丝毫没有想让何英知道她确切住址的念头,在单元楼下就好脾气地送客道:“谢谢何总了,就到这里吧,辛苦你跑一趟了。”
“不打算请我上去喝杯茶吗?”何英对着眼前的老式小区单元门上下打量一番,“我看你一手要扶着阿姨,一手要提行李,爬楼梯不太方便吧?”
“方便,方便啊。何总别客气,我先送你。”
怕他再纠缠,宋荻野立马用自己的手机给何英打了一辆滴滴,领着何英就去了大门口等车,等她再回来时,原地等她的妈妈忍不住怪她不懂事。
“你这样不讲礼貌的,回头人家老板不高兴,把你开了怎么办?”
宋荻野不回答,等两人进了家门,妈妈又小声问:
“荻野,这会儿只剩下咱们娘俩了,不怕隔墙耳,你说实话,那个男的到底是老板还是男朋友啊?如果是男朋友,你们有没有那个……那件事情他知不知道?”
“是老板,我发誓。”
宋荻野不自觉地变了脸色。
“至于那件事,千万,千万不要提起。”
好在她变脸之后妈妈就不再纠缠了,两人闲聊几句后,妈妈上床休息,而没闲下来的宋荻野回到房间把之前学生时代所有的课本、作业、试卷统统打包,准备第二天找个收废品的卖个干净。
这些东西,以前没心思收拾,以后没机会收拾,还是这两天卖干净了好,不然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。将一切收拾妥当后,看着整齐的房间,面无表情的宋荻野最终还是打开了临窗那张老旧木质写字桌的抽屉。
她从最角落的地方掏出了一个被电工胶带缠得整整齐齐的盒子,用美工刀将胶带锉开,拿到了盒子里那个古老的 U 盘。
这是七年前的路莱送给她十九岁的生日礼物之一。
宋荻野小心翼翼地把 U 盘放到了手包的内袋里。
何英这一夜睡得不太好。
倒不是酒店处于闹市的关系,是思来想去都觉得心里有口气散不出去。
像他这样的人平时哪用得着追在小姑娘屁股后面跑,能这么黏宋荻野,还不是因为未婚妻行凶自杀案牵扯出来的这一切太扑朔迷离。
他不信宋荻野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,但他卖了宋荻野那么多人情,宋荻野还是时不时表露出一副拒人于无声的姿态,这让他非常恼火。
总之横竖也睡不好,何英索性破罐子破摔,一大早就打车去了宋荻野家的小区,想在楼下堵她个措手不及。
他凭着昨夜的记忆一栋楼一栋楼地转了过去,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妇女引起了他的注意力——是宋荻野的妈妈,她的脚下放着一大摞打包好的课本、练习册等废纸,怪异得很。
“哎?何老板?你这么早来找宋荻野吗?”
宋母对他的到访表示惊讶。
“她去小区外面叫收废品的阿婆了,你来的路上没有看见她吗?”
原来是一早起来卖废品吗?何英觉得好笑,还有人千里迢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卖废品。
“怎么她不让收废品的上门,反倒让你在楼下等着呢?天气多冷啊。”
何英问。
“那个收废品的阿婆腿脚不好,爬楼梯耗时间呢。我们早习惯了什么东西都带到楼下来等着她收。你找宋荻野是有什么事吗?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?”
“那倒不必,”何英连忙摆手,“我也没什么事,只是昨天走得匆忙,总觉得不礼貌,今天就又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。”
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起来。
闲着也是闲着,何英干脆俯下身去翻了翻那堆被叠起来的作业本——英语听写,80 分;数学练习,三个大红叉……忽然,他在一个发黄的作文本内页看到了一些让他心脏差点骤停的东西。
一篇写“梦想大学”的命题作文,作文只写了一半,剩下的一半是一串接一串咆哮般的,发泄情绪的疯狂大字——何英死了!何英死了!何英死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