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雍,文康十七年,九月十五。
后宫,浣洗院。
正午时分的烈日堪比炎夏。
只有知了不知疲倦为短暂的生命欢呼。
日头下,一个孩童穿着不合身的旧衣,坐在井口,洗着几大盆的脏衣衫。
一名上了年纪的宫女躲在树荫下,一手拿着蒲扇,一手拿着鞭子,不耐看着井口的孩童。
终于,她忍不住,怒骂道。
“小畜生,用点劲,这些可都是正隆宫的衣服洗不干净,得罪了娘娘手下的人,你有几条命。”
孩童听到咒骂,依旧机械麻木地搓洗着衣物,似乎早已习惯。
汗水顺着孩童脖颈脸颊扑簌落下,裸露在外的肌肤,被晒的通红一片。
他连汗水都不敢擦拭,甚至不敢停顿丝毫,生怕自己的停顿,会迎来一顿毒打。
一滴汗水,顺着孩童的额头,滴入他的眼中,刺痛让他不禁停顿,下意识去揉眼角。
这一瞬的停顿,落入宫女眼底。
蒲扇被她丢下,握紧了鞭子,她向孩童走去。
还在揉眼的孩童甚至来不及反应,鞭子已经落在了他的头顶。
鞭尾扫过他的脸颊,瞬间鼓起一道血痕。
孩童只来得及护住头,铺天盖地的鞭子便将他打倒在地。
“小畜生,你以为你是谁,你以为你是龙种吗?皇上根本就不认你,若不是你卑贱的娘将你生下,娘娘怎会掉了龙胎!”
宫女边打边骂。
孩童抱头蜷缩在地,甚至不敢求饶。
不知持续了多久,宫女汗如雨下,终于停了手,拿着染血的鞭子,回到了树荫下。
孩童依旧蜷缩在地,血肉模糊的身体,不知何时没了起伏。
宫女根本不在意他是生是死,而是看了眼令人睁不开眼的烈日,捡起地上的蒲扇,走向不远的殿内,准备喝一碗用井水浸泡沁凉的酸梅汤。
于是。
她没能看到,这令她睁不开眼的烈日,突然暗下。
井口没有呼吸的孩童身边,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子。
男子周身有薄雾,难辨形容样貌,纵如此,远远望去,依旧有令人需屏息膜拜的神圣。
一只手,自薄雾穿出,指若玉雕之形,色若美玉,甲泛粉泽。
手,拇指轻抵中指,殷红血滴自指腹弹起,在空中划过弧线,直直滴入孩童眉心。
薄雾后,有双眸,似在凝视孩童,又似深埋杀机。
烈日忽亮,井边只有孩童,却缓慢有了起伏。
有什么,在脑海奔腾。
一幕幕,一个个,或是硝烟断壁残垣,或是百官朝拜。
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。
他们在喊什么,说什么。
宫女自殿内走出,表情带着惬意,见井口孩童依旧蜷缩着。
脸色一冷,提着鞭子走去。
“小畜生!装死是不是!”
她用鞭子用力戳着孩童身体。
听到了,他们在喊。
他们在呼唤。
始帝万岁!
莫不是真死了?
宫女见孩童没反应,打算抽出鞭子观看下。
不想。
一只血手,突然握住鞭子。
蜷缩在地的孩童,倏地睁开一双眸。
那是一双极黑的眸,若深渊深邃孤寂,似地府杀出望之让人头皮发麻。
那不是一个孩童应该拥有的眼眸。
百年前。
世人唤这双眸的主人为始帝顾写意!
血手着实吓了宫女一大跳,但她很快反应过来,露出凶狠之色。
“小……”
她自地上站起,满面血污,遮不住一双地狱之眸。
宫女想骂的小畜生甚至没有出口,便被这骇人的眸,吓得倒退数步。
宫女极尽一生都未曾见过这样的眼眸,黑的摄人心魄,却让人感到窒息恐惧,头皮发麻。
她甚至已经忘了言语,只想逃离。
孩童唇微动。
“你可知,朕乃顾写意。”
顾写意,一个即使在百年后,也足矣吓破人胆的存在,他是大雍开国之帝,五国初成之时,四国之皇谈之色变的恶霸。
宫女甚至来不及思考孩童话中的意思,仅听到顾写意这名字,便吓尿了裤子。
顾写意缓缓走近宫女,宫女步步后退。
直至宫女退无可退,身体抵在墙上。
一只血手拿起鞭子,狠狠插入宫女眼中,瞬间血溅三尺。
可,他并不会就此打住。
而是将鞭子抽出,再次插向宫女另一双眼。
一下!
两下!
三下!
鞭子断了。
他用拳头,拳拳砸向宫女头颅。
五年!
整整五年,他在不知自己是谁,混沌的五年里,这女人用尽恶毒的手段折磨他,羞辱他!
不知何时,他终于停了下来。
喘着粗气,看了看成了肉泥的宫女,抬头又看了看天。
而后缓缓起身。
他娘的,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萨其马喝豆腐脑了!
顾写意甩了甩估摸已经骨折的手。
眯着眼思索了一下。
慢着,现在年号文康,自五年的混沌记忆里,他算出,自己竟然重生成了自己弟弟儿子的孙子!
顾写意开始陷入迷茫,他原本死了,可是又活了,然后他就成了自己弟弟儿子的孙子。
老天可真她娘的是个狗东西。
浣洗院他是呆不了,可一个五岁的孩子,就算他是顾写意,也必须找个地方养养伤。
突然,他想到了一个人。
推开浣洗院的门,迎面撞到一队锦衣卫。
但巡防的锦衣卫们只扫了满身是血的他一眼,便继续巡防了。
是了,他现在是个舞姬诞下的皇子,皇帝不认他,甚至不愿将他当作皇子,活了五岁,不仅没名字,连个宫女太监都能欺辱。
五年间,他几乎终日满身伤,遍身血,宫中谁都认识他,谁都可以欺负他,谁都无视他。
倒也无妨。
那时他还不是顾写意。
现在,他重生了!
从浣洗院至一处宫殿前,一路畅通无阻。
宫女太监都拿他当空气,甚至连余光都吝啬给他。
当然也不全是。
至少,现在,立在一处宫殿前的太监,就用嫌恶的目光瞪着他。
“你还敢来,杂家警告你,别以为殿下拿你当兄弟,你就是龙种了,快点滚,别脏了杂家的眼。”
顾写意听到这话,不禁感叹。
皇宫里不长眼的,上赶着死的,还是有那么几位的。
一身是血的孩童,身姿挺拔,满是血污的脸,一双眸,亮得慑人心魄。
“你,可知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