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混账!”
“太子是如何教子!竟教出如此孽子!”
宽敞的后殿中,李隆基的怒喝声中气十足,震得珠帘颤动,水盂泛波,显然有贵妃陪伴的小日子过得不错。
“朕自登基至今近五十载,从未见过有如此无礼之徒!”李隆基双眼冒火,一想起李倓提前离席就气不打一处来,朕尚未离席,此子怎敢先朕而去?
“没规矩!”李隆基怒气冲冲的说道,天子的恩宠,还比不上回去睡大觉吗?
看到身边躬身的高力士,李隆基迁怒道:“高力士,十王宅的学士,汝是怎么挑选的,没有教授皇孙礼法之人吗?”
"老奴失职,请圣人责罚。"
高力士站在李隆基身旁,垂首恭听圣人的训斥,不敢还口,但是心中已然清楚,圣人的怒意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样激烈。
倘若圣人怒不可遏,早就命龙武军将建宁王捉来,怎会容他还在十王宅里睡大觉?
正如圣人所言,建宁王无礼没规矩……可是,大唐什么时候讲究过礼法,遵守过规矩?
从太宗皇帝至今,按照礼法顺位继承的实权天子,似乎只有高宗皇帝一人,而且,诸位天子没有一位是嫡长子!
按照严格的礼法,大唐的皇位,根本轮不到李隆基坐。
对于礼法,李隆基并没有表面上这么重视,或者说,重视礼法只是表面功夫而已。
“哼!”李隆基怒气稍解,想起殿中众人,对高力士吩咐道:“让诸王和太子都回去……顺便把建宁王的上书给朕取来!”
“喏。”高力士躬身应命。
皇帝怒气冲冲的离去,殿内上百人鸦雀无声,直到李隆基的脚步声彻底在殿中消失,众人才敢起身。
“建宁王……”李偒见李隆基远去,小声询问自己的父亲,却遭到父亲永王的制止,看着高力士的身影,永王轻声道:“噤声!”
高力士开门见山道:“圣人有谕,诸王与太子归宅。”
“臣等谨奉圣谕。”众人齐声叩拜。
离开殿中,一众皇子皇孙才敢开口说话。
“阿爷,建宁王此番,不知会不会遭到圣人厌弃?”永王三子李侦轻声问道,不等李磷回答,长兄李偒便笑道:“何止是建宁王,恐怕连太子也会被连坐呢!”
李偒仗着就在李磷身边,颇为得意道:“汝不曾见到,圣人当时胡须都竖起来了,拂袖而去!”
“难道是建宁王自知文章粗劣,所以先逃了?”李侦问出一句,颇感怀疑。
“是极是极,圣人欲训诫建宁王,熟料建宁王心虚离席……明日只等建宁王被削减爵位的诏书吧!”李偒得意洋洋的说道。
李磷喜上眉梢,建宁王先行离席,惹得圣人大怒,一定会牵连到太子。太子不为圣人所喜,倘若太子被废,自己便是新的太子。
想起李倓离去的身影,李磷不由得笑出声,仿佛册封自己为太子的诏书已然发下。
而在太子一行人中,唉声叹气不断。
身为李倓的生父,今日李倓的举动,着实让李亨吓得三魂丢了两魂,七魄失了六魄。
李亨愁眉苦脸,一脸担忧的看着宫殿方向,李俶想要劝慰李亨,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同样的悲愁。
三郎,害苦我也!
李亨心中重重叹道,储位不保事小,身遭不测事大。自古废太子,岂有得善终者?
唉,苦也!
李亨咬着牙看向十王宅,明日一早便捆起这个孽障负荆请罪,只盼圣人一晚上能消消气,高将军能多美言几句。
而在殿中,高力士命人撤去灯烛,自己则不动声色的将李倓的上书收入怀中。
君不密则失其臣,臣不密则失其身;久在御前,高力士心底清楚哪些事在圣人有意放出之前,不能泄露一点风声。
“圣人,诸王与太子已经回去了。”高力士将李倓的上书放在书案上,躬身退到一边。
“嗯。”李隆基拿起上书,默默读着,眼中流露思索之色。
只见御纸正中,写着一个长长的古怪标题《关于范阳、卢龙、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谋反推测的报告》。
标题虽长,却并不显得突兀冗余,反倒一目了然,一眼就能明白写的是什么。
不知怎地,李隆基忽然想到了许久未见的李太白,李太白行文飘逸若九重仙人,潇洒自如,建宁王的上书则脚踏实地,兢兢业业,颇有治大国若烹小鲜之感。
占据上书主干部分乃是三张图,像是切开胡饼似的图。
分别写着是各镇节度使兵额、诸道人口以及武官晋升对比图。
三张图中,安禄山所占份额乃是最大的。李隆基将这一切收入眼中,不由得隐忧阵阵。
天下兵马,几乎半数,在安禄山麾下,河北河东的赋税户口,亦雄于天下,更别提近年以来,天下武官的擢升,大多出自范阳镇;可是,朕若是罢免安禄山,岂不是让天下武人寒心,认为朕不信任边庭将帅,若是削减安禄山的官职,岂不是让天下人认为朕刻薄寡恩,赏罚不明?
李隆基心中思绪万千,一盏清茶不知何时喝完,犹自端着杯盏啜饮,目光停留在上书之上。
良久,李隆基沉声道:“高将军,命人将天宝以来,各镇兵马、衣粮文档取来,再命中书门下呈送十年以来武官擢升名册,命各镇进奏院呈送今岁所耗资财。”
“喏。”高力士躬身而退。
李隆基垂首看向三幅图,脑中浮现出不久前亲自赐予安禄山三镇旌节的画面,君臣情深义重之下,似乎还有更大的危局。
那些信誓旦旦宣称安禄山心怀不轨的言语,再度浮上心头,成为李倓上书的注脚。
“此子却有几分才干,只盼可堪造就,能成大器。”李隆基眉头舒展,喃喃自语,对李倓的的态度变得欣赏起来,似乎忘记了方才李倓先行离席的无礼举动。
这也正常。
毕竟李隆基也不是什么在意礼法的人,某位贵妃此刻还在后宫躺着呢,而她的前夫刚刚从殿中离去。
望着平放书案的文章,李隆基越看越满意,忍不住和其他的文章做对比。
一经对比,高下立判。
建宁王的文章虽然没有什么文采,却言之有物,条理清晰;而永王的辞赋,虽然辞藻华丽,行文隽秀清逸,可归根到底,还是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,除了炫耀文采,一无是处。
古人云,文以明道。
百余篇文章,唯有建宁王的上书言之有物,针砭时弊,没有连篇累牍的大道理,只有切实相关的数据,有理有据,有因有果,近来群臣奏疏中有如此出众者,亦不多矣。
至于旁人的上书,李隆基看过一眼之后,便再难入目,连连摇头,通篇千余言,未言一事。
朕若是想听歌功颂德之语,翰林学士谁不必永王做得好?
等待时间略久,李隆基忍不住又拿起了李倓的上书,对三幅图愈发满意,提笔在白纸上临摹下来。
片刻后,高力士带着八名健硕内侍归来。
“圣人,文档取来了。”
高力士怀抱一摞目录,身后是推着两个被内侍推动的书架,高约丈五,宽有两臂,储存着李隆基索要的文档。
“替朕查一查,建宁王上书所言之事,是否有误。”李隆基轻声说道,他虽然不是刻薄寡恩的天子,但多疑却是身为皇帝无法避免的特质。
高力士躬身应命,替李隆基在汗牛充栋的文档中,一册册寻觅数据。
良久之后,在神采奕奕的李隆基注视下,满身灰尘的高力士,终于将数据统计完毕,奉至李隆基案头。
“三郎,建宁王上书具为实事,安禄山所掌兵马,不容小觑。”高力士轻声禀报,令李隆基对李倓愈发满意,同时对他多了一分好奇,太子如此怯懦,为何建宁王有如此胆识,竟敢直言安禄山谋反?
唐人奴婢呼主人,多以排行加郎君称呼以表示亲近,李隆基排行第三,自然被称呼为三郎。
当然,也只有亲信奴仆有资格如此称呼皇帝。
李隆基笑道:“明日一早宣建宁王觐见,朕有话问他……再挑几件朕的东西赏赐他。”
“喏。”高力士记在心里,明日一早就去十王宅,带着赏赐宣召建宁王觐见。
高力士余光扫过,心说:陛下的御剑和玉带都不错,近来道士进献的丹药也不错……
与此同时,刚刚做着美梦的李倓,却被老爹李亨从被窝里揪了出来。
“汝究竟写了什么,惹得陛下不悦?”李亨皱眉问道,他也把李隆基宣召李倓的目的,当成了当面训斥。
李倓打着哈欠,眼皮眨了几下,捂着眼说道:“没写什么,我又不会作诗,难道还能写反诗不成?”
“三郎究竟写了什么,圣人若是不快,咱们举家都要遭殃。”李俶眉头紧锁,显得很是恐惧。
作为李倓的长兄,如果李倓犯了事,自己全家都跑不了。
“没写什么,就是推测了一下安禄山谋反的可能性……没事了吧?”李倓打着哈欠回答,见李亨和李俶愣神,自顾自走回房中,没精打采的说:“没事我就先睡了,有话明天再说。”
“砰。”李倓推门离去。
李倓离开许久,李亨一屁股坐在地上,面色悲戚。
“唉……为三郎寻一处好阴宅。”李亨垂着头,悲声道:“自古可有如这般憋屈的太子,视子当死无可奈何?”
“阿爷……”李俶同样一脸悲色,看着李倓远去的方向,不知该说什么。
近来只要言说安禄山有谋反举动者,陛下一概严惩,此前还只是贬谪罢官,现如今却已赐死数人,却不知三郎,能幸免否。
“明日高力士若来唤三郎,再归时恐怕便躺在棺椁中了。”李亨颤颤巍巍的说道。